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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行到瑞芳時,天空飄起了細雨;不過一站之差,侯硐的雨勢已大到非撐傘不可的景況。這樣的天氣無疑就是吳念真導演新書《這些人,那些事》所讓人感受到的氛圍;儘管書中沒有多少下雨的場景,儘管那可能是在你我身邊錯身而過的陌生人(也有一種可能性是主角正是此刻看著這篇文章的你。)閱讀的過程中,你總是能夠感受到,呼吸到:雨的氣味。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篇故事,隨著環境的變遷、遇到的人…故事於是有了不同的樣貌。

吳導走進餐廳時,大批記者與粉絲一擁而上;當我用著極為陽春的相機試著抓住吳導的神情時,我突然愣住;一個人怎能夠同時有著如此平靜卻又如此深沉的神情。旁邊的媒體有人問著導演關於近日吵得沸沸揚揚的亞運楊淑君事件、有人問著是否會在侯硐拍攝新作,當下書中的情節卻如同電影般在我腦中不斷播放,我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眼見著吳導要帶著大家走一次書中場景的時間逼近,但雨勢卻怎麼也沒停,吳導很豪氣地說了一句話:「前面有家咖啡店,我請大家喝咖啡!」一行人從瑞三餐廳出發,一路走向火車站前的煤礦博物館;吳導背起了大聲公化身為吳導遊,細說侯硐的故事與記憶。

煤、童年與生活

走出瑞三餐廳,吳導指著正前方一片廢棄民宅:「這個就是早年礦工的員工宿舍,你們現在看過去,一個窗戶就是一戶人家。」

我們問:「那很小ㄟ,一戶能住多少人啊?」吳導嘆了口氣:「看狀況了,要看那一家人總人數是多少。」其實在看書中那篇《只想和你接近》就大約知道了那樣的生活景況,一群孩子橫七豎八躺在床舖上,父親要睡覺時還得一個一個將孩子挪開才有空間可以躺下休息的場景就這樣出現在面前。

走到橋邊,吳導拿起了大聲公:「這座橋是我小學的時候才蓋起來的,小時候覺得橋好大,現在看就覺得好小。」

吳導指著後方的山:「小時候我家就住山上,當時每天上下學都是這樣爬的;上山一小時,下山四十分鐘。現在沒辦法了啦!上山就要三個小時。」

「我念小學的時候,其實我們學校很難找到老師;有一個女老師第一天上山上課的時候,到半路上就哭了,三天以後就請病假,翹頭不來了。」

「我唸初中的時候,初二那年在學校比賽跑步,成績是全校第二名,體育組的老師看到成績覺得這個孩子不錯,就找我去體育組;當我出現在體育組辦公室的時候,把老師們都嚇了一跳。本來老師以為我應該是高高壯壯足大叢(註:大叢是台語,意指高大強壯。)可是我那個時候身高只有一百三十幾公分,一出現在體育組的時候,老師們說:『奈ㄟ一個囝仔走出來』(註:這一句話是台語,意思就是說怎麼會是一個小孩子過來呢?)。後來才發現原來是每天上山下山的路程練出來的。」

「之前幾個縣市長候選人要提台北縣的競選標語時,我就有建議他們應該要發展每一個鄉鎮的特色,像是三芝的筊白筍之類的。我自己是沒有很喜歡貓,但是因為貓能讓侯硐被注意到,讓很多年輕人都喜歡來這邊,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站在橋上,吳導指著不遠處的瑞三煤礦場:「這個地方其實是基隆河的上游,大家看到那個石頭那邊沒有?以前煤礦開採出來就是會先在那個地方洗煤;那個時後河水的顏色都是黑的。後來當然沒有了啦,河水就變成你們現在看到的樣子。
一零二號公路.芒花

雨不斷下著,即便撐著傘的我兩隻袖子已經濕了,鞋襪就更不用說了,黏搭搭地和牛仔褲一起貼著。

吳導停在橋邊,緩緩地說著:「每年冬天瑞芳這一帶就很多雨,像今天一樣。故鄉一直都是多雨多霧,我本來也很希望故鄉的風景能夠好一點,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小時候侯硐是熱鬧的地方,但隨著產業慢慢沒落了。」

「其實我們很難告訴下一代我們是怎麼過的,要能夠從已經改變歷史的氛圍說出這些事情其實也是很困難的;畢竟都過了這麼多年,他們也不和你活在同一個時代中,你也只能讓他們自己在這個地方去感受。他們也許不能夠瞭解,但至少會有感覺。就像九份,不管怎麼說,它還是存在著歷史的氛圍。…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其實也希望能夠讓讀的人感受到那個氛圍。」

有人問了吳導:「導演,你是用孩子的身份回到故鄉嗎?」

「其實我算是用 open 的心情和讀者一起來到這邊的。」吳導沉默了一下:「也不是每一個地方都會去的。有的地方它承載的事情太沉重了;早上我從一零二公路來到這邊,路邊的芒花已經慢慢長出來了。每年冬天的山路邊都能看到紛飛的芒花,風吹過的時候很動人,那是幾十年來都沒有變化的。」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辦法再去一次我弟弟過世的現場。大家在看書時都有看到我寫到了那一段故事,但真要面對那一個地方還是很痛苦的;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再走到那個地方去。」(詳見《這些人,那些事》中《遺書》。)

記憶與敘述

到了煤礦博物館,吳導指著洪瑞麟老師的畫作:「大家看一下這個畫,這個畫家的畫大家有看過嗎?」我回答:「這是洪瑞麟老師的畫。」吳導點點頭:「對,你們仔細看,洪瑞麟老師的礦工畫得真的很好。因為他自己當過礦工,他其實能夠掌握礦工真正的生活景況,你們看看,這個表情啊,線條啊,顏色啊,就真的是礦工的樣子。像梵谷的農民也畫得很好。基本上,只有在那個狀況下生活過,才能夠畫出這些人真正的樣子。」

我問吳導:「吳導,其實你在書中書寫的其實有非常非常多的記憶,而這些記憶是非常沉重的。你怎麼能夠這樣在這樣的記憶這樣的情境之下,還能夠敘述這些故事?」


吳導:「每個人解決悲傷的方法其實都不一樣。我也是對自己最殘酷的那個人。就像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當導演,父親過世之後;我父親是從加護病房跳下去,跳樓身亡的。那時候我三十八歲。那對我來講那是非常大的痛,不管你兒子再厲害,你能幫你爸爸什麼?你能幫他呼吸?幫他決定他生命喜歡最後的形式嗎?你沒辦法。然後那種痛你沒辦法跟人家講。

「我記得我父親過世,在幫他處理葬禮的過程中,有一天我媽媽發現我非常不對勁,因為我的臉色是白的,然後也沒怎樣還是照常在做事,但就是很怪。她就把我帶到我們瑞芳一個道士那邊,那個道士跟我講一講,就用手在我肩膀上這樣弄,問我說:『會不會痛?』我說:『不會痛。』又試了好幾次:『會不會痛?』我說:『不會痛。』,到最後就用針灸,意思就是我整個悶在裡面。後來才發現我就是這樣的個性,什麼事都往心裡面擺。你也沒有辦法跟人家分享說我的痛。所以每次我跟朋友講我爸爸的故事,都講笑話給人家聽;就講我爸爸好笑的事,其實他們都聽得出來我在發洩這樣。後來侯孝賢就和我說:『你都講完了,可以拍了。』這樣。後來覺得那也許也是種方法,面對父親那樣。所以我做了一件非常殘忍的事。」

「我有一件事情是無法遺忘的,就是我爸爸最後一天在加護病房,我去看他,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那天是颱風天,當天他在我離開後就從加護病房跳下去了。」

「我跑去基隆礦工醫院要求:『我要借你們的加護病房。』工作人員說:『加護病房不能借。』我說:『那我要借三樓同一個地方的病房,就是我爸爸最後一天住的病房正下方的病房。』我要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位置拍出我想像中的畫面;我爸爸最後跳下去是什麼樣子。」聽到這段話的我強忍著淚水,那該是多麼痛的畫面啊?拿著相機的手一邊抖,卻逼著自己非得繼續下去不可。(直到此刻,重聽著錄音檔的我依然淚流滿面。)

「然後我在那邊拍的時候,就直接面對那個畫面,把燈光佈景全部做成那樣子的畫面。那個製片是我弟弟,他已經受不了,一直求我:『大仔,賣啦!』(這段是台語,意思就是大哥,不要這樣啦。)他那時已經受不了了,我就叫他出去,叫蔡振南要我想像中的感覺演我爸爸。因為我爸爸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他最後要跳下去之前,他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來,整整齊齊地擺在床上,表示我都沒有給你弄壞的意思;東西都擺好之後才跳下去。」


「拍完之後,覺得 ok 之後,我自己去外面找了個地方大哭。哭完之後就覺得心裡有某些東西就解決掉了。」

「所以我在序裡有講到,有時候在午夜裡自己和自己對談,人到一個年紀的時候真的最容易自己跟自己講話。為什麼?你白天工作的時候在講話就是在講工作方面的事情,你遇到年輕的小朋友,你講的話他們未必能理解;你跟朋友講話當然可以分享一些事情,可是那有時候突然跑出來某剎那之間的東西,我覺得那個是很難忍受的。所以有一陣子在治療憂鬱症,吃藥的過程中,我的處理方式和多數人不太一樣。我通常會把自己丟到一個最糟糕的環境中,我希望能夠把那樣的東西給具像化;所以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會覺得那個痛,就會像妳們應該聽過這首歌:《痛並快樂著》就是一邊在痛,一邊在消散某些東西。」

「我常常會這樣覺得,當有些事情你已經可以跟別人講的時候,那個痛的部份在心裡面已經可以出來了;所以我常常覺得隱藏秘密是最痛苦的。如果你能把隱藏的秘密,不能跟別人講的事說出來的時候,那就 OK 了。創作者最可愛的地方就是這個。」

「到我們這個年紀看創作是很容易分辨出真假的,你只要看一篇文章就知道了。因為自己也是啊。」

「弟弟過世後,我也花了相當的時間在試著解決這樣的事,總是要把人生的某些東西給放掉…其實對於弟弟妹妹的事我常覺得愧疚,覺得沒有好好照顧他們…我十六歲就離開家,一輩子都在承擔責任,承擔自我;謀生的時間比快樂的時間要多;習慣這樣的生活後,什麼都不做,停個兩天就會有罪惡感…」

這些人.那些沒寫到的事

「吳導,你最快樂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無憂無慮沒有負擔的時候啊!認命了。當兵的時候。」

「?!」(大驚!)

「當兵沒有煩惱啊!三年有兩年在金門,你也回不來,家裡有事你也沒有辦法幫得上忙,而且什麼事情也不能做,女朋友跟人家跑了你也不能怎樣。在那邊就是吃三餐、有什麼事你就做啦、講髒話講到十幾二十個字連續不斷那種發洩啦,看書啦,跑去租黃色小說來看啦!還有翻譯 Penthouse 裡頭的東西,印成一到七集的黃色小說送給老兵啦!」

我:「吳導,可是你在書裡寫的好像不是這樣啊!」(詳見《這些人,那些事》中《博真情的朋友》。)

吳導:「某些部份我沒有寫啦!這個部份我就沒寫,這個部份哪天我會寫啦。」(各位看倌們,這裡可是白紙黑字紀錄,還有錄影檔案留存,吳導下回一定要把故事寫出來喔!)

「這個也是有好處啦,當完兵後我就直接去考大學,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準備,可是因為當兵時就在翻譯 Playboy 和 Penthouse,我那次英文考了七八十分;有的字典當時找不到的字,我也是有翻出來啦。」(呃…我當年真應該用這招來學英文的…)

孩子

「和父親的關係是不是有影響到您與孩子間的關係?」

吳導:「我們這一代人和父親的關係基本上都這樣。後來我就發誓自己不要成為這樣的爸爸。」

「我後來和小孩子的關係一直保持著非常緊密的關係,我覺得我要和他成為一個沒大沒小的朋友。我和我太太說過,如果我兒子失戀會抱著我們哭的時候我們就算成功了;為什麼,因為他把我們當朋友。小孩子通常在念書的時候談戀愛通常都不敢和爸媽講,他初戀失敗會抱著我們哭就代表他信任我們,而且這個女孩子我們也一定都認識, 」

「所以您書中有一篇小學生的故事,那個故事的男主角是他嗎?」

吳導:「是啊!」

「他知道您出賣他了?」

吳導:「他罵過了啦!不過沒關係啦,他後來也常常戀愛…」(大驚!)

「您的作品會和孩子分享嗎?」

吳導:「會啊,他看完之後就說:『賺人熱淚啊。』然後丟在我桌上之後就走了…」
(父子倆果然很像兄弟啊!)


故鄉

吳導:「我父親的老家在嘉義縣民雄鄉。後來我弟弟出生,我爸爸把他的名字取叫:『民松』,意思就是民雄鄉松山村。後來他其實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故鄉在哪裡。對我來說,我爸爸雖然是嘉義人,但實際上我卻常覺得嘉義和我並沒有太多關係;嘉義有姑姑啊,阿伯的兒子啊,拜拜都還是會回去的。」

「嘉義這個地方,我抗拒的是某一個點,那個地方已經是別人的地方不是我的地方;我的感覺是這樣…為什麼是在這裡,是因為這個地方跟你有過關係,情感最重的都在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你真的住過,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事都在這個地方經歷過,會讓你記憶的地方…」

「台北到現在對我來說都還是工作和謀生的地方。我爸爸曾經和我們說過,他很害怕我們變成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我如果去尋找和我生命中最有關係的,把它當成故鄉的話,那應該是大粗坑吧。所以有一次我在和當時文建會的主委陳郁秀討論外籍新娘時,我給了她一句 slogan:『心之所在,即是故鄉。』此刻我的心還是在我成長過程的那個地方,可是我沒辦法…」

「所以後來他們都在講:『台北新故鄉』,口號當然都可以這樣喊,可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沒有辦法找到一個心裡可以投注在那邊的那個地方…」

等在車站時,拿出筆記與電腦,卻發現自己怎麼也下不了手。重新打開書細讀,看見了這樣一句:「還記得我嗎?」。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都不長,但記憶的重量卻無法用任何單位計量,那是你我上一代與這一代人交織出的生命故事,大歷史中總會忽略的,卻是我們無法忘懷的一切。

同場花絮

紅線

吳導手上有一條褪色的紅線,說是朋友送的。
「我對任何宗教都抱持著敬意,基本上我個人比較傾向佛教。佛教的包容性強,不會有那種如果不信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那種強迫感…這條紅線是朋友送我的,帶了好一陣子,有點褪色了。據說是達賴送的…佛教裡頭五色線裡每個顏色都各有不同的保護與意義,我是沒有特別注意為什麼是紅色,但這是難得的機緣,所以我就一直戴在身上。」

咖啡與新人

隨著咖啡店工作人員把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煮好,吳導很熱情地招呼大家:「來來來,這杯吳念真請客。」咖啡店中有一對正在拍婚紗照的新人見到了吳導很興奮地要合照,吳導在合照完畢後便笑著說:「恭喜恭喜,這年頭結婚的人不多啦,要結婚都是要有勇氣的。」當下我不知道那根筋抽到了,突然爆出了一句:「ㄟ…吳導,可是好像也不是這樣,很多人都是因為沒找到對象才沒結婚的。」
吳導:「最好是這樣!妳們這些女生都說是找不到對象,然後男生就跑去娶外籍新娘,然後妳們就怪說是找不到對象;這不是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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